老屋的煤油灯又亮了,昏黄的灯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,在院子里投下斑驳的影子,母亲佝偻着背坐在灯下,粗糙的手指捏着针线,正在缝补我明天上学要穿的校服,灯芯偶尔爆出细小的火花,映得她额前的白发泛着橘红色的光。
我趴在掉了漆的方桌上写作业,铅笔头已经短得快要握不住,桌角摆着半块橡皮,是前桌同学扔掉的,我偷偷捡了回来,母亲突然"嘶"地吸了口气,针尖扎破了手指,她习惯性地把手指含进嘴里,继续穿针引线,这个动作我见过太多次,多到能数清她指腹上密布的茧子。
去年冬天特别冷,教室的玻璃窗裂着缝,北风裹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,我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棉絮,写字时露出的手腕冻得发青,班主任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,递来一件崭新的羽绒服,说是学校给贫困生的补助,我抱着衣服跑回家,却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用井水洗邻居家的床单,零下五度的天气,她的双手泡在冰水里,红肿得像发酵的馒头。
"妈,我有新衣服了!"我举着羽绒服冲过去,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小心翼翼地抚摸衣服面料,突然转身进屋,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手绢包。"明天去给李老师买箱牛奶。"她数出皱巴巴的钞票,又叮嘱:"别说是我让买的。"那晚我裹着羽绒服睡觉,听见母亲在隔壁咳嗽了整夜,她省下买药的钱,给我买了本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。
春天开学要交资料费,母亲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全卖了,交钱那天,我发现她偷偷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徘徊,手里攥着贫困生申请表,最终却没进去,后来才知道,她听说今年补助名额少,怕我申请了别人家的孩子就没机会,其实那年我们村考上初中的,连我在内只有三个。
最难忘的是五年级那个雨天,放学时暴雨如注,同学们陆续被家长接走,我蹲在走廊等雨停,突然看见母亲举着化肥袋子冲进校门,她浑身湿透,胶鞋里灌满泥水,却从怀里掏出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作业本。"跑了好几家小卖部才买到这种带米老鼠的。"她笑得有些得意,回家的路上,她把化肥袋全披在我身上,自己淋着雨,第二天她发着高烧下地干活,摔在水沟里,膝盖至今留着疤。
上初中要住校,母亲连夜给我缝了床棉花被,开学那天,她坚持扛着行李送我到车站,客车启动时,我看见她追着车跑了十几米,风吹起她洗得发白的衣角,后来室友说她们的被子都是商场买的,只有我的被子上有歪歪扭扭的针脚,但我每晚都睡得很踏实,被窝里有阳光和母亲的味道。
现在书桌抽屉里还躺着母亲用香烟盒做的铅笔盒,虽然早已不用,但每次打开都能闻到淡淡的烟草香,去年她终于同意申请低保,却在领到钱的当天,给我买了双名牌运动鞋,我捧着鞋盒哭得说不出话,她只是揉揉我的头发:"妈就盼着你走路别总低着头。"
煤油灯突然暗了一下,母亲起身拨了拨灯芯,火光重新亮起来,把她瘦小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我想起语文课本里的话: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,在这个用旧报纸糊墙的家里,母亲用她皲裂的双手,一针一线地缝补出了我完整的世界。
窗外的月光漫进来,和煤油灯光交融在一起,母亲终于补好了校服,正用牙齿咬断线头,我合上作业本,发现封底不知何时被她贴了层挂历纸,这样就不会很快磨破了,此刻我忽然明白,贫困从来不是生活的全部,就像这盏煤油灯,虽然光亮微弱,却足以照亮一个少年前行的路。
土墙上的奖状
西屋的土墙上贴着十二张奖状,从一年级"三好学生"到去年县里作文比赛一等奖,这些泛黄的纸片是家里唯一的装饰,也是父亲最珍视的宝贝,每次喝醉,他都要指着墙说:"我闺女这些纸,比村长家的大彩电金贵。"
确实,在这个连院墙都塌了半边的家里,我的奖状是唯一会反光的东西,父亲用米汤把奖状一张张贴平,边缘处还细心地粘上透明胶带,有次邻居家孩子来玩,伸手要摸最新那张,平时憨厚的父亲突然变了脸色:"只许看,不许碰!"
记得第一次拿奖状回家,父亲正在院里劈柴,他扔下斧头,粗糙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半天才敢接,后来他特意去镇上买了相框,结果发现最便宜的也要八块钱,最后只买了张玻璃纸回来,那天夜里,我听见父母在里屋低声争吵,母亲埋怨父亲乱花钱,父亲嘟囔着:"娃的荣誉得保护好。"
初二那年我代表学校去市里参加竞赛,出发前夜,母亲翻出压在箱底的红色毛衣让我穿上,那是她结婚时唯一的嫁妆,父亲天没亮就起床,步行六里路到国道边拦车,硬是塞给司机二十块钱,求人家把我捎到县城车站,比赛结束我拿了二等奖,奖金两百元,攥着钱回家时,看见父亲正蹲在田埂上啃冷馒头,就着咸菜当午饭,他接过奖状时的笑容,比我后来考上重点高中时还灿烂。
高中住校后,每次月考成绩单寄到家,父亲都会让村里上过初中的王会计念三遍,去年冬天我感冒发烧,父亲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,顶着北风给我送药,宿舍楼下,他从棉袄内兜掏出裹了三层塑料袋的退烧药,又摸出个苹果:"路上买的,你小时候发烧就馋这个。"我后来才知道,那个苹果花了他半天工钱。
如今墙上最新的一张奖状是高考录取通知书复印件,父亲特意买了镜框,这次没再犹豫,安装时他的手一直在抖,钉子砸歪了好几次,母亲在通知书前摆了盘院子里摘的野花,父亲每天清早都要用袖子擦擦玻璃,有次我半夜醒来,发现他独自站在墙前端详,月光照着他微驼的背脊。
村里人都说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,只有我知道,是父亲用长满老茧的手,把冒烟的希望一点点掰开,全塞进了我的人生,现在每次往家里打电话,父亲还是那句:"别操心钱,专心读书。"但上个月回家,发现他们偷偷把我的卧室改成了粮食仓库——为了多挣几百斤玉米的钱。
土墙上的奖状会继续增加,父亲擦拭的动作也会越来越慢,这些用劣质墨水印刷的纸张,记录着一个农民父亲最朴素的骄傲,当城市同学谈论出国留学时,我总想起父亲站在奖状墙前的背影,他可能永远不懂什么是"综合素质评价",但他教会我:尊严不在于拥有多少,而在于珍惜每份来之不易的荣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