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村里的学校只有两间教室,一到六年级的学生挤在一起上课,老师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,教完语文教数学,偶尔还带着我们到田里认植物,那时觉得,读书就是认几个字,会算账,将来能帮家里记工分就行,直到十二岁那年,父亲从县城回来,说起城里学校的模样——明亮的教室,穿白衬衫的老师,图书馆里摆满了我没听过的书。
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,烟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:“要不,送你去城里念书?”
离家的早晨
天还没亮,母亲就把新缝的蓝布书包挂在我肩上,里面装着煮鸡蛋和晒干的柿饼,拖拉机突突响着开过村口时,我看见她撩起围裙擦眼睛,三十里山路,父亲一路都没说话,只在过河时突然说:“城里人说话快,你听不懂就多问。”
县一中的围墙比村里的祠堂还高,穿皮鞋的教导主任捏着我的转学证明,对父亲皱眉:“乡下孩子,跟得上进度吗?”父亲把旱烟杆别在腰后,从内袋摸出皱巴巴的学费,那天我才知道,城里教室的窗户真的会反光,同桌女孩橡皮擦的味道,像雨后竹林里的青草香。
课桌间的鸿沟
第一次月考,我的数学卷子被贴在教室后墙,红色批注像伤口般刺眼:“应用题全错,单位换算混乱。”放学时听见有人嘀咕:“乡下转来的,连1公顷等于多少亩都不知道。”回家路上,我蹲在河坝上把课本一页页撕碎,纸片像白蛾子扑进水里。
父亲在建筑工地找到我,他摊开掌心,里面是粘好的书页,糨糊干涸后皱得像老人皮肤。“当年游击队在山里学文化,子弹在头上飞还练写字。”他指甲缝里的水泥灰,在夕阳下像镀了层金粉。
路灯下的追赶
从此宿舍走廊成了我的书房,熄灯后蹲在厕所背英语,把单词抄在胳膊内侧,洗掉再写,冬天水管冻裂,就着消防栓的应急灯演算习题,手指生满冻疮,城里同学讨论夏令营时,我在食堂角落啃馒头配咸菜,省下午餐钱买二手辅导书。
初二那年,我的作文被印成铅字贴在公告栏,语文老师抚着油墨说:“泥土里长出的句子,比玻璃大厦实在。”那天我忽然明白,城乡间的差距不是书包价格,而是看见更大世界的勇气。
两种文明的撕扯
暑假回村,发小阿强在晒谷场拦住我:“你现在说话‘您’来‘您’去,嫌我们脏?”他手腕上新鲜的刺青还在渗血——那是辍学去广东打工的印记,夜里躺在老屋,听见母亲对父亲叹气:“娃眼睛不亮了,整天盯书本像饿狼。”
返校的班车上,抱着母亲塞的腌菜坛子,我突然流泪,城里老师教我们解微积分,却没人告诉我,当童年的小河与都市的地铁在血管里对冲时,该用什么公式求平衡。
高考后的月光
收到大学录取通知那天,父亲在工地摔断了肋骨,病房里他攥着通知书嘿嘿笑:“值了!”月光从铁窗栅栏漏进来,照着他口袋里露出的欠条边缘,我想起班主任的话:“教育是让你有选择的权利,不是逃离的借口。”
现在每次走过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,总会想起村里煤油灯下缝书包的母亲,进城读书像走在钢索上,一头拴着黄土里的根,一头系着云端的光,这段路教会我的,从来不是如何变成城里人,而是带着乡土给予的韧劲,在任何一个世界都能挺直脊梁。
教育改变命运这句话,或许该改成:教育让我们在无数个世界里,都能找到自己的坐标。